《专访｜自如事件：无限放大的甲醛恐慌》

  8月31日，一篇由自媒体“呦呦鹿鸣”发布的《阿里P7员工得白血病身故，生前租了自如甲醛房》的文章刷屏。文章称，甲醛严重超标可能是该员工得急性髓性白血病的直接原因。甲醛和白血病的关系，立刻成为人们的关注热点。科学猫头鹰就此问题采访了肿瘤学专家王晨光博士。

  猫头鹰：请问王博士，急性髓性白血病是一种什么病？

  王晨光：急性髓性白血病是一种发生在血液和骨髓中的肿瘤。骨髓是骨骼内一种呈海绵状的组织，它的主要功能是用来制造血细胞。在急性髓性白血病这个名称中，“急性”表示这种疾病快速发展的特点，“髓性”是因为它影响了骨髓内的髓体细胞。这些细胞通常会发育成各种类型的成熟血细胞，如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

  猫头鹰：急性髓性白血病是怎么引起的？

  王晨光：急性髓性白血病是由骨髓中最终分化为血细胞的髓体细胞的DNA变异引起的。当DNA发生特定变异，白细胞的生成就会发生错乱，这个时候骨髓不能生成成熟的或者说有正常功能的血细胞。正常血细胞不断死亡，需要骨髓生成新的细胞来补充，比如人体内的红细胞生成速度是每秒钟百万之多，几个月就完成全身红细胞的更换。一旦骨髓造血细胞发生癌变，这些癌变细胞就会在血液中不断积累，逐渐取代有正常功能的细胞。

  猫头鹰：急性髓性白血病有诱因吗？如果有，诱因是什么？

   王晨光：诱发白血病的病因并不十分清楚。已知的危险因素包括辐射、某些化学物质和一些化疗药物。研究表明有多项因素可以增加白血病的患病风险：

  年龄。急性髓性细胞白血病的患病风险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多发。

  性别。男性比女性更容易患上急性髓性白血病。

 如果以前得过其他癌症，并且接受过针对癌症的传统化疗以及放疗，发生白血病的风险也比其他人要高。

  辐射。暴露在极高辐射水平中的人，比如那些核事故的幸存者，得白血病的风险要相对增高。不过这里要澄清的是，只有能量非常高的电离辐射才有风险，没有可靠证据支持在生活中遇到的那些辐射，比如微波炉、通讯基站等会增加患白血病的风险。

  研究证实了某些化学物质可以诱发白血病，以苯类物质为主。

  吸烟是另外一个增加患白血病风险的因素，主要是因为烟雾中含苯类的物质和其他一些致癌物。

  其他血液病，比如骨髓增生异常、红细胞增多症以及血小板增多症，这些患者患白血病的风险也会增加。

  某些遗传病，比如唐氏综合症，也增加了患病风险。

  需要指出的是，许多患有白血病的人，并没有已知的危险因素；而绝大多数暴露在上述危险因素中的人，终身也不会患上白血病。

  猫头鹰：甲醛是一种什么物质？

  王晨光：甲醛是一种无色易燃并且有强烈刺激气味的化学物质。大多用于建筑材料，或用于生产多种家用产品，比如我们都知道的刨花板、胶合板、纤维板板材，以及一些工业用的胶水和黏合剂。甲醛在工业上还被用于杀菌剂和消毒剂，以及殡仪馆、医院和实验室中常用的防腐剂。甲醛在自然环境中也能产生，一些植物里面也含有甲醛，甚至人的机体内也能产生少量的甲醛，参与人体生理功能。

  甲醛有强烈的刺激作用。一旦空气中的甲醛含量超过0.1ppm，有些人可能眼睛会因受刺激而流泪，鼻子、喉咙和皮肤有灼伤的刺激感，并诱发咳嗽或呼吸困难等问题。对甲醛的反应因人而异，有些人可能对甲醛非常敏感，另一些人可能对同样浓度的甲醛就没有什么反应。

  猫头鹰：甲醛会致癌吗？

  王晨光：虽然甲醛暴露对健康的短期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但其潜在的长期健康影响，目前还了解较少。

  1980年的一项实验研究表明，接触甲醛会导致大鼠患上鼻腔癌。这一发现使人们开始关注暴露于甲醛中能否引起人类癌症的问题。稍后，美国环境保护局(EPA)将甲醛归类为一种可能的人类致癌物，前提是长期暴露且暴露量大。随后，研究机构开展了一些以人类为对象的研究，初步结论为甲醛暴露与某些类型的癌症有关。基于这些研究结论，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将甲醛归为人类致癌物。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到底科学家们对甲醛和癌症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样的了解。

  20世纪80年代以来，包括美国国家癌症院在内的多个研究机构，对职业接触甲醛和癌症风险之间的联系做了研究，用流行病学研究手段对甲醛暴露的长期影响进行了评估。这些研究大致使用了两种流行病学研究方法：一种是队列研究，即研究特定人群，他们因职业特点而长期暴露于甲醛环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观察他们是否患上某种疾病，并与没有甲醛暴露的人群该种疾病的发病率进行比较；另一种是对照研究，从被诊断为某种疾病的人入手，比如患白血病的患者，对照没有患白血病的健康人，比较这两组人的生活差异（如这些人生活环境中的甲醛暴露情况），试图寻找那些跟癌症发生有关的因素。

  一项涉及2万多名接触甲醛的职业人群的队列研究显示，在接触甲醛的工人中，髓性白血病死亡的风险增加。10年后，对同一人群进行了随访分析,发现髓性白血病的累积风险不再有统计学意义。

  美国国家职业安全与健康研究院对万名纺织工人进行了一项队列研究，发现接触甲醛和白血病患者的生存时间有关联。然而，另外一项规模更大的基于英国工业从业者的队列研究发现，甲醛暴露和白血病患者的死亡之间没有关联。

  对潜在接触甲醛的职业人员进行的几项调查表明，与一般人群相比，这些人患白血病和脑癌的风险增加。一项以甲醛暴露为指标、以殡葬业从业者为研究对象的对照研究，发现髓性白血病患者的死亡率与甲醛暴露量有关联。同一项研究，没有发现甲醛暴露和其他类型的白血病、淋巴瘤和脑癌之间有关联。

  甲醛主要的人体暴露是内吸，而甲醛被吸收后，在体内很快得到降解。因此，一些科学家认为甲醛在呼吸道以外的部位不太可能有致病影响，但队列研究表明甲醛暴露较高跟肺癌的死亡率并无关系。

  猫头鹰：自如租房事件中患者（租客）患上白血病和房子甲醛超标是否有关系？

  王晨光：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先进一步解读一下上面提到的研究结论。急性髓性白血病是一种罕见的血液肿瘤，患病率大约0.05‰，也就是说大约2万人有1例发生。而上述提到的那些万例观察对象的研究，患病数寥寥无几，这为数据分析带来很大困难，因为观察人群中多一例或少一例病患，就足以改变结论。基于这些研究结果，即便甲醛有一定的诱发急性髓性白血病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更不要说肿瘤发生是个漫长的过程，短期接触即诱发白血病的机会可以忽略不计。

  那篇传播甚广的自如租房房客几个月后就检查出白血病，并将此归因于甲醛问题，从这点上看，是“冤枉”了甲醛。即便不能100%排除甲醛这一可能诱因，但该例白血病的发生跟自如房源可能的甲醛超标也几乎没有关系。该文的预设前提是甲醛暴露和癌症发生的关系，将流行病学研究得到的相关性结论错误引申为因果结论，即有甲醛暴露史的急性髓性白血病患者的发病病因就是甲醛。自如出租房环境标准是否合格，甲醛是否超标，装修材料是否违规，政府部门和专业机构是不难通过检查做出结论的，大量的自如房源就在那里，不是想隐藏就可以隐藏的。如果自如房源存在问题，自有相关部门依法处理。然而，制造和传播没有科学依据的所谓“真相”，民众获得的只有恐慌。

  王晨光，生物学博士。曾任美国乔治城大学助理教授、托马斯杰弗逊大学副教授、中国医学科学院研究员和北京协和医学院教授。长期从事肿瘤学研究、教学和抗肿瘤药物研发。